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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鳞爪》生命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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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Yol Maraini)

大战完结那一年玛利亚十九岁,她每回上街的时候没有一个过路男子不停下步来相相她的。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天生起浪纹的,分开在当中。她有匀净的肌肤,看着新鲜:她长得饱满,她的瘦小的骨骼都叫匀匀的盖住了——差不多可说是近于肥了——但可还是一种年青的腴满,就像是小孩子起晕涡的皮肉看着叫人喜欢。

就在这时候她碰着了季诺,他是在前敌受了伤被送回到翡冷翠一个医院里来调养的,他长得高,一个好看的少年,那时候养长头发往后面挪的式样还只刚起头,他就是最早的一个,这来翡冷翠的少年看着就像五百年前古画里他们祖宗的样儿了。季诺的行业是一个机匠,这名称,在一班人的口里,就包括自行车行里的徒弟,快车上的车手,各种机器的发明者,或是穿着一件蓝围身手拿着破烂的油布站近一架摩托车的一类人。他在一家汽车行里做事。玛利亚要晓得的底细也就到此为止;此外呢那汽车丢在那里,因为这来她每回觉得没有不办的时候她就可以走过去,叫他出来谈一个短天,或是什么。但这样情形当然是在打仗结束以后,那时候季诺就算是一个得胜的英雄,回老家扑斗共产主义来了。

他在医院里好痊以后还得到前敌去,这来玛利亚就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愁苦的,成天想心思的人了。她也没有别的事情来扰动她的心,因为在他回去打仗前他为不放心她每天独身来往已经逼着不让她再到阿诺河边一家衣服铺子上工去了。他要她在家里做事,并且有法想的话就在紧邻找活做。起初她妈不愿意这办法,因为玛利亚做工赚的钱很像样。后来还是季诺把她讲通了,反正她自己也在一家厂里做事,每天不能送玛利亚上工或是接她下工,一个定了亲的女孩子究竟应得检点些,还是安安稳稳的在家里做些针线来得合适。这来她上街买东西也不去了,要什么的时候,就托一个老婆子去代办。那边邻居有的是专替一班过分忙的人家上街攒几个小钱过日的,空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坐在小铺子门口说闲话。

季诺这回回来再不出去了。他们一定得赶紧结婚了,他说:他再不能等了。可是玛利亚就住在她妈的一间屋子里,结婚的话,总不能女婿丈母挤一屋子住,就得另外想法才是。

他就帮着找屋子去了。季诺还是照样的热,虽则玛利亚近来倒变沉静了。他是一个热性的,好心肠的男子,顶着急的开始他们共同的生活。可是没有提另一间房这件事,就是玛利亚一生恶惨的张本。平常我们不易看清楚究竟在哪一点命运给我们打起一座墙,永远隔绝了我们的希望,但是玛利亚到了事后回想的时候总这么想:只要娘多有一间屋子,我这辈子的生活就整个儿的两样了。她有的是一种超凡的“悉听天命”的品格,所以假如有人真能了解她时他会不仅爱她品性的柔和,并且爱她灵性的圣洁。可就这一点也就是她倒运的一部分理由。慈善,好,是男人盼望他的妈的德性,可是她妻子一定得近人情,与他自己一样。至于她的“人情”,自有他在看着,他信,不会得变成软弱的。

日子过去了,房子还是没有找着。玛利亚做工很勤,赚下来的钱买了一点家用的纱布,另外还放开几个。有时候,到晚上,大约每星期一次,她伴着季诺出去走路或是上电影馆。她妈总是伴着,虽则这时候季诺还是法西斯的党员,不但顶忙,并且随时有很大的危险。也是她的不幸,玛利亚住家的一带工人居多。不少都是暴烈的共产党,所以她后来不得已单身上街买吃的或是做工的材料时(她妈在一个机匠家里找到了个工钱不坏的事情,带着他家的孩子们出来散步),就因为她定给了一个法西斯党,她那街坊对她就顶过不去的。每回她拿了做得的衣服上奇奥基太太家去,在一条小街上的一所小屋子里,她老是听着不好听的话对着她直喷。玛利亚在离着家不远的那条小街上走去听着的全是存心毁她的废话;许多女人对着她唾唾液,叫着她恶丑的名字,有一个人赶过来突如其来的在她背上打了一下,等她到了奇奥基太太家进了她的卧室,一到那里,她就掌不住淌眼泪哭了。

“玛昨亚怎么回事?对我说呀,孩子,季诺没有什么不是?”

玛利亚替奇奥基太太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工,奇太太知道她的身世,怎样他们想结婚找不到房子,到这时候她又怎样的着急为的是法西斯与共产党每天的暗斗。季诺倒是个好汉,就到了晚上他上街时也不来偷偷掩掩的,虽则路旁多的是专门暗算的窗户,随时都可以有子弹飞下来。玛利亚一天天的变瘦,越来越憔悴了,这紧张实在是太大了。可是眼前的情形又没有法子想;她还得做她的工,碰着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忍了下去再说。

玛利亚住了哭,仰起头来望着奇太太。她那深黑的眼睛,泪汪汪的亮着烈性的勇敢。

“季诺没有什么,是我自己没中用这阵子忽然撑不住了。我是硬挺得过去的。可是你想想那一群街坊我做小孩儿时就认识的,他们也一向喜欢我的,这时候就为了我要爱我自己的国在大街上冲着我吐唾液,叫名字儿骂我,这可不是真的太难了;我是爱我的国家。”

“碰着了些个什么事,玛利亚?”

“你知道,奇太太,我们这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曾叫人家对着你丢石子为的你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可是我呢,我还不是做苦工的女孩子——与他们没有分别——他们不应这样的恨我就为我不愿意跟着他们说凡是打过仗的人都该枪毙,谁要不是共产党就是反背他自己的阶级,还有我们的宗教都是撒谎。我不信,我不能信那个。我不信有那一天我们全会变成一样的。我们全是两样的,我们要的也是两样的东西。我不能因为人家比我有钱就恨他们,我不能唾弃我的国旗——喔,奇太太,他们说我是个卖国奴就为我不肯他们学样去做那些事,方才我路过的时候他们还打了我。”

说到这儿,眼睛里亮着光。玛利亚站得直直的,当着前胸伸出了她的一双手臂。

“我是一个意大利人,我傲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傲气做一个有过几千年文化民族的一个。为什么要我恨我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我恨比我运气好,比我聪明,或是比我能干的街坊,为什么我得这样做就因为一班无知识的人告诉我这样做,他们自己可怜吃苦受难的上了人家的当走了迷路,那真的出主意的人既没有吃过苦,也没有遭过难哩!但是我还是照旧戴上我的小国旗,缝在我衣上的,就使他们因此杀了我也是甘心的。”

奇太太顶惊异的看着这女孩子。她自己逼窄的舒服和生活。新近为了共产党到处的闹也感觉不安稳与难过。这一比下来显得卑鄙而且庸劣了。她也曾罗嗦过,可是她不敢给人家辩论;她每天上街去就穿上顶克己的衣服为的是要躲免人家的注目;这儿在她的跟前,是一个做工的女孩子,她有的是这样奇异的勇敢,见天的忍受她自己街坊的骂,打,就为是她信仰她自己的国,信她自己是对的,胆敢戴着她信仰的徽章昂昂的上街去走——一个十字架,一块国旗。

玛利亚的话在听她的那个呆顿的心里激动了一点她从来不曾知道过的什么。这才头一次她抓住了一个离着她每天的小烦恼老远着的理想;她的丈夫、饭食、衣服、东西贵,这类的事情,在这刹那间,在她也看得没有了,同时街上的危险,不防备的枪声,骂街妇女们的怪叫等等一些事情,则另发生了意义。在这些个事情里有一点子什么比仅仅的安逸与和平重要得多。他们是对的,要不然他们就是错的,她从来没有从这个光亮里着想过,在她原来看来那班人只是一群野畜牲啃断了铁链咬人来了,但是玛利亚的一番话却提醒了她,她这才明白有苦恼在后背赶他们才会往残暴的恶怒里跑,同时给玛利亚胆量去挡着他们的就只一个理想。有一阵子她发疯似的想跪下去亲吻那女子的脚,但是她的训练,把一切过分的行为全认作错的教育,救了她,所以虽则明认她当前是一个女英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她只是一个做衣服的女工,她来是替她试新衣来了。

这来玛利亚原先有的年青的丰姿全没了。她的美变成了完全精神性的了。季诺有时候带她出去有点儿不满意了。谁也不来对她看了,谁也不艳羡他了。他私下希冀着这无非是暂时的,就比如一个影子一会儿就过的,同时正如他自己有胆量蔑视危险,甚至忍受他的结婚的迁延,她也应跟着他一路走,慢慢的自会得恢复她的美丽的姿色与瘦削了的丰腴。可是过了一时他不由得不怀疑玛利亚有完全回复的那一天,结果就在他没事的晚上东溜西张的想找个把比她快活比她随便的来伴着他玩。他妈新近有了个主意,要是他愿意到厨房睡去她就可以把走道堵起来,割出柜子大的一间小房租给她的一个内侄女,她的妈要离开翡冷翠到别处去,可是她得把女儿留下,她现在一家成衣铺学做衣还没有满师。这时候吃食来得贵,赚来的钱虽则像样总是不够的,她妈还得每星期寄钱给一个住在比鲁奇亚的女儿,一家四口的战后寡妇——季诺赞成了他妈的办法,一半天阿达就进他们家合住来了。

她到了以后第二天晚上玛利亚上季诺家去看他。她妈近来让她自由多了,所以她这回单身去的,她坐了不多一会儿,季诺要她一同出去散步,他们俩就离了家。一路笑着,乐意两口子又在一起了。

“她长得顶美的”他们一走完那暗沉沉的扶梯走上一条倾向河边的小街时玛利亚就先说话。

“不坏,”季诺说。他这时候觉着听过了方才新来住客那沙劲儿的嗓子再听玛利亚深沉的温存的口音顶舒服的。

“你想她会不会跟你要好,季诺?”

季诺,受了恭维似的伸出他长手指掳着他的头发:“胡说八道!她为什么来?”

“喔,她来得年轻,你长得太好看。”

“这也不够理由,她知道我就快跟你结婚的。”

“她知道吗?”

“当然她知道。”这下玛利亚觉着算稳了。

过了几天她得上街去打些绿绸子配一身衣服,她走过西尼奥利亚廊下的时候她看见阿达与季诺一同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她起初想走上去,跟他们一起坐着谈天,但是不,她走她的,买了她的东西,急急的赶回家去哭了。那晚上她会着季诺,可没有对他提她见着了什么。他还是那老样子,对她顶好的。过了一会儿,她也就忘了她的妒忌与她的疑心,实在她也顶乐意忘了。

又过了六个星期,那晚他俩一起在河边走路,一阵凉风从北面过来吹跑了夏天晚上叫人迷酥那软味儿,季诺忽的把她紧紧的靠身搂着。

“听我话,玛利亚,为了爱我你什么都受过了。假如我可以把文书弄到,你肯不肯立刻结婚——立刻——你来跟我妈我爸同住?”

“阿达不是在那儿吗?”

“我们可以另替她想法子。”

“可还有你的妈。她那脾气不是容易同住的,你的房间两个人住也显得太小。你还上厨房睡去,那算什么结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得赶快决定,马上一——今晚——要不然我就说不定没有事情发生。”

但是玛利亚那晚上还是没有决定。

忽然间什么事都松动了下来。兵进罗马以后——季诺就是最先过披亚门一个——国事就显得平静了,人民也安居乐业了。玛利亚的那一班女孩,在一九二○年她们唾骂她,侮辱她,穿着赤绸子衣服,戴着大红花上共产党跳舞会跳舞的一班,这来全变样了,政见变了,她们混着跳舞闹的一群男人们和政见也全变了,剥下了烈焰似的红衣,换上了黑绸的衬衫了。这来玛利亚的地位也变样了,她自己觉得奇怪人家把她看作女英雄似的什么了——她不见得高兴,就觉得奇怪,她对她妈说:“从前她们唾我骂我的时候她们倒是认真的,可是现在她们认真吗?还不就只是一群只知道讨好男子的女人?”

她娘的运气也好些了,盼望在六个月内可以搬进一幢新屋子,腾得出房间来给季诺住,她提另还可以给女儿一间厨房——两家合住就这厨房的有趣。玛利亚这才放宽了一点心,她好容易有希望来过舒服快活的日子了,她还是年轻的,再说呢,十五岁的年纪终究还说不上老,虽则你蹲在十六七妙龄的玫瑰花朵上望到这年纪许觉着过分的恐慌。她还是一样可以向前望,哈哈,幸福,全在前面,还有到手小囝囝的那一天,荒谬绝伦可爱的小囝囝——稀小,干净,闻着香喷喷的。

她这时候正从那铁桥走向阿尔格来齐桥,好容易挣过了那几个难年,往往心坎里老是怀着鬼胎,她的青春都叫毁了,今天才放了心了,什么事都回复平静了。阿诺河的河身也看着宽一点;雪尼奥里亚的高塔,力量与坚定的象征,照旧站着,衬着浅色的早黄昏天。前两天打雷下大雨下了一整天,所以那河虽则时候不对也是满满的。她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看街孩们浸在水里泼水闹多快活的小人儿!小囝囝长大了当然就变了这顽皮的小鬼。时候快得很。哪一天她上了年纪,跟前一群年轻人,她小儿子们,就来问她商量他们看中了的女孩子们,那些女孩子们也一定是好脾气顶温柔的,黑头发当中间分开的。

她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她快走近那桥,她忽然看见季诺在半黑的黄昏里与阿达一起站着,手搂着她的腰,靠着河边的石栏上看河。他们俩一边笑,一边软软的讲着话。

玛利亚停了步,心里一阵子狂跳,撑不住开口问了,声音异样的粗糙,“季诺,这算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活像一只吃了鞭子的狗。

“你记得有一天我问你赶快决定。我不是石头做的。阿达她爱我。”

玛利亚的声音还是柔和的,但她的话就像一把快刀直斩进了季诺的自大的虚荣心。

“可是我爱你,季诺。我爱你挨过了这不少的难年,这来好容易太平了,你——你——你爱的倒是阿达——不是我。”

阿达可没有受玛利亚的声音的感动,她也看不出她的情敌有哪一点说得上美或是媚,她那带愁的一双眼,她那惨白的端正的相貌。阿达,有的是卷弯儿的头发,小牛似的脖子。大奶子,坚实的高掬的后部,穿着一身显出她那粗俗的身体的点线曲折的衣服。站在那里正象是一座“繁殖胜利”的次等石碑,在她的面前玛利亚是“贞女苦难”的真身。她把季诺推在一边。她高声说话时他低着头萎了开去。“季诺得娶我。归根说,年轻的是我,”——她的十六岁的眼对着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瞟着一种凶恶的傲慢——“况且这全是他自己不好,就是他妈这时候也说他有立刻与我结婚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