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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另一半》第五章 『荣誉』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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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娶妻,与她同房之后厌恶她、信口说她、将丑名加在她身上,说:“我娶了这女子,与她同房,见她没有贞洁的凭据。”女子的父母就要把那(夫妻同床的)布铺在本城的长老面前。但若女子果真没有贞洁的凭据,就要将女子带到她父母家的门口,本城的人要用石头将她打死。

——《申命记》22章第13~21节

在人们以上帝之名所做的一切事当中,女孩因为在新婚之夜没有见红而被杀害,是最为残酷的一种。然而,处女膜(脆弱、不容易看见、毫无意义)依然是世界上许多宗教及社会所崇拜的象征物,是象征荣誉的幻影。不管黄金售价多高,处女膜远比黄金贵重,常常比一条人命更有价值。

处女崇拜在古典文化中特别普遍。不只《圣经》表示女方要是没在新婚之夜见红,就应该用石头将她砸死,就连古代雅典的伟大立法者梭伦(Solon)也如此规定:除了在结婚前失贞的妇女,雅典人都不能被贩卖为奴隶。中国宋代理学家程颐也曾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现在,这种残酷的观念在世界大多数地区已经消失,但是依然存在于中东。而强调妇女贞操,正是当今妇女遭受暴力的主因。有时候它以强暴的形式呈现,因为惩罚敌对家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侵犯其女儿,就像穆赫塔尔的案例;有时候它是以荣誉谋杀的形式呈现——家族成员会杀死自己的女儿,只因她行为不检点,或是爱上一名男子(通常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已经发生性关系,荣誉谋杀受害者的验尸报告经常显示处女膜未遭破坏)。荣誉谋杀的矛盾在于,道德规范最为严格的社会,却准许最没道德的行为:谋杀。

美丽的杜娃·阿斯瓦是住在伊拉克北部的库德族女孩,17岁时她爱上一个伊斯兰教逊尼派的阿拉伯男孩。一天晚上两人一起在外过夜,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上了床,但是女方家人认定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第二天早上回家时,杜娃看到家人早已愤怒不已,于是跑去部落长老的家中寻求庇护,但是宗教领袖和她的家人都坚持她必须以死谢罪。于是八名大汉闯入长老的家,把她拖到街上。人群将她团团围住。

虽然荣誉谋杀在伊拉克库德地区是非法的,但是杜娃遭受攻击时,在场的安全部队却没有干预。至少1000名男人参与了攻击,许多男人用手机拍摄短片记录了这一场景,你在网络上可以找到五六种版本来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

杜娃被摔到地上,身上的黑裙被扯了下来,浓密的长发从肩头垂落。她试着站起身,但是那些男人把她当足球一般踢来踢去。慌乱的她挡开攻击,掩护自己站起身来,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同情的面孔。接着男人们找来一堆石头和水泥块,往她身上砸。慢慢地,她开始流血,有些石头击中了她的头部。30分钟后,杜娃死去。

她断气后再也感受不到羞辱时,一些男人又把她的腿部和臀部盖上。这似乎是一种伪善的正义表现:仿佛下流淫秽的是少女的赤裸肉身,而非她血流满地的尸体。

据联合国人口基金会(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估计,全世界每年有5000起荣誉谋杀事件,几乎都发生在穆斯林世界(光是2003年,巴基斯坦政府就揭发了1261起荣誉谋杀案例)。但是这个数值似乎太低了,因为有太多的谋杀伪装成了意外或自杀。我们估计全世界每年的荣誉谋杀事件至少有6000起,可能还远不止此数。

无论如何,这样的数字无法呈现问题的全部,因为其中并不包含那些或许可以被称为“荣誉强暴”的事件——亦即以羞辱受害者或贬损其家族为目的的强暴。在近期发生的种族大屠杀事件中,强暴成为系统地威吓某些族群的手段。集体强暴跟大屠杀一样有效,但是不会留下尸体而引发人权起诉问题。此外,强暴行为往往会破坏受害者所属团体的内部组织,因为领袖无法保护妇女时就会失去权威。简言之,正因为女性性征是如此神圣,强暴成为保守社会的战争工具。这种以贞操来评判女性的道德规范,表面上看是保护女性,事实上却创造了让妇女惨遭有系统奸污的环境。

在苏丹西部的达尔富尔(Darfur)地区,人们后来发现,苏丹政府资助的贾贾威德民兵组织(Janjaweed militias)搜寻并轮奸了三个非洲部落的妇女,然后割下她们的耳朵或是把她们弄残废,好让她们永远带着强暴受害者的标记。为了避人耳目,苏丹政府还会惩罚投诉报案或寻求医疗救治的妇女。哈娃是一名学生,她在卡尔马营区(Kalma camp)外被贾贾威德民兵轮奸和毒打。朋友把她抬去救援组织“世界医师联盟”(Doctors of the World)所经营的诊所接受治疗。两名法国护士立刻着手为她治疗,但是几卡车的警察闯入诊所,把英勇抵抗的法国护士推到一旁,逮捕了哈娃。他们把她拖出诊所带到监狱,在那里,她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被链条绑在了行军床上。

她究竟所犯何罪呢?私通。寻求治疗,就等于承认婚前性行为,而她又没能提供四名穆斯林成年男性目击者,去证明这是个强暴事件。苏丹也阻止救援团体把“接触后预防性投药”试剂带到达尔富尔地区,该试剂能够大幅降低强暴受害者感染艾滋病病毒的风险。

在最近爆发的冲突里,投诉报案的集体强奸案例多得惊人。塞拉利昂有半数妇女在该国动乱时期曾遭受性暴力或性暴力威胁。一份联合国报告宣称,利比里亚内战时,其境内某些地区三岁以上的女性当中,有九成遭受过性虐待。就连在没有发生种族大屠杀或是全面战争的巴基斯坦,荣誉强暴事件也比比皆是。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处女情结;二是因为当局对于贫困及未受教育群体所受的不公平对待总是忽视不理。舍尔夏·赛义德(Shershah Syed)是来自喀拉蚩的一名杰出的妇科医生,他说自己经常治疗遭受强暴的贫民窟少女。遭到强暴后,除非女孩自杀、全家迁离,否则行凶者(通常是有钱有势的人)会恐吓女孩全家,把他们当作目击者杀人灭口。而警方采取的措施,比漠不关心还要糟。

“我治疗强暴受害者时,都会告诉女孩不要去找警察,”赛义德医生说,“因为要是去报警,警察就会强奸她。”

强暴行为发生的大本营是刚果东部。民兵们认为与持枪歹徒交火很危险,因此他们攻击平民。他们发现恐吓人民最划算的方式,就是以残忍的手法强暴女性。刚果民兵经常用棍棒、刀子和刺刀强奸妇女,或是往女性的阴道开枪。在一个案例里,士兵们在强奸了一名三岁女娃后,枪毙了她。外科医生看到她时,已经没有什么组织细胞能够修复创口。小女孩的父亲伤心欲绝,后来自杀身亡。

“这里的所有民兵都会强暴妇女,好显示自己的强壮和对方的脆弱。”刚果戈马市(Goma)的强暴心理咨询师朱利恩·恰库沛娃(Julienne Chakupewa)表示。“在其他地方,发生强暴事件是因为士兵们想要找女人来泄欲;但是在这里,强暴不只是泄欲,也是一种邪恶、一种憎恨心理,而付出代价的是女性。我们虽然说是‘女性’,”朱利恩马上补充,“但是很多受害者并不是成人,而是14岁的少女,甚至6岁的女娃。”

2008年,联合国正式宣布强暴是“战争武器”。在讨论议程中,刚果不断被提出来。前联合国部队指挥官帕特里克·卡马特(Patrick Cammaert)少将在谈到强暴行为已经普及为一种战术时,有一句话让人难忘:“在武装冲突里,身为女性可能比担任士兵还要危险。”

家住金杜镇的迪娜,今年17岁,也是一名刚果受害者。她身穿蓝色衬衫和一条亮彩色裙子,头上端庄地绑着橘色头巾,在我们面前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迪娜内向羞涩,说话轻声细语,通过口译员跟我们对谈时,她常会拘谨得笑起来。

迪娜有五个兄弟姐妹,她从小就在父母的农田里帮忙,种植香蕉、树薯10和豆子。她的两个兄弟曾经上过一阵子学,但是女孩们没上过。“教育男孩比较重要,”她解释,似乎对这点深信不疑。

当地居民都知道这个地区有胡图族极端分子的民兵组织“联攻派民兵”(Interahamwe),所以迪娜每次去种田时都很害怕,但是不去就只有挨饿。一天,迪娜提早收工,想赶在日落之前走回家。路上,五名手拿刀子的胡图民兵围住她,强迫她躺在地上。

“你要是敢叫出声,我们就杀了你。”一名民兵警告迪娜。于是她忍气吞声,让那五个男人一个个强暴她。接着他们把她按在地上,其中一个把棍子戳进她身体里。

因迪娜没有回家,她父亲和朋友就去田里找。在一处草丛里找到时,她已奄奄一息。他们给她盖上衣物抬回家。金杜镇有一家康复中心,但因为负担不起治疗费用,迪娜只好由家人照顾。她全身瘫痪,无法下床走动。那根棍子戳破了她的膀胱和直肠,使得组织里出现瘘管——就是连接组织的不正常的管道,因此尿液和粪便不断从她的阴道沿着腿部流下来。因为性暴力的关系,直肠阴道瘘管和膀胱阴道瘘管这种伤害在刚果很普遍。

“我们族人跟他们没有部落冲突,”谈到那些民兵时,迪娜说道。“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强暴我,让我生活无法自理。”这种残暴文化从一个民兵部队蔓延到另一个民兵部队,从一个部落传播到另一个部落。联合国估计,2006年光是在刚果的南基伍省(South Kivu),就有2.7万起性攻击事件发生。根据联合国的另一项统计,在刚果的某些地区,有3/4的妇女遭受过强暴。联合国人道事务署副秘书长约翰·霍姆斯(John Holmes)斩钉截铁地表示:“刚果的性暴力事件是全世界最严重的。”

诺尔·罗比林巴,刚果的儿童兵,他说强奸女人是他们的权利。

(拍摄:尼可拉斯)

在麾下军人牵涉强暴案的军阀当中,有一人叫作劳伦特·恩昆达。他身材高大,看起来亲切友善。他请我们到他舒适的山寨享用晚餐。他假装是五旬节派11的牧师,制服上装模作样地别着“为基督反抗”的圆形徽章——显然,他认为这会赢得美国的支持。请我们喝饮料、吃点心之前,他还作了饭前祷告。恩昆达坚称他部队里的军人从来没有强暴过任何人,然后补上一句:只有一次,在麾下的一名士兵强暴妇女后,他把那名士兵处死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强暴是惯例。后来恩昆达带上来一些敌军战俘,我们问了他们关于强暴的事情。

“看到女孩,强暴她们,这是我们的权利。”一名16岁的战俘诺尔·罗比林巴说,他表示自己携带枪支已经有两年了,“我们可以侵犯她们。”

联合国维和部队在阻止强暴方面做得不多。加拿大前大使斯蒂芬·刘易斯(Stephen Lewis)口才一流,是世界妇女维权的拥护者,他建议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Ban Ki-moon)应把消除集体强暴事件列为首要任务,并承诺若会员国不支持就辞去职务。“我们谈论的是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其中有地球上最为颠沛流离、权利遭剥夺最为严重、最为贫困的人,”刘易斯说,“要是你不能为这个世界上的女性挺身而出,你就不应该当秘书长。”

在卢旺达和苏丹达尔富尔地区的种族大屠杀中,不只是女人严重受害,男人也是。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结束时,全国人口中七成是女性,因为有太多男人惨死。在达尔富尔地区,我们访问了几名妇女,她们都曾在离开营区去搜集木柴的路上遭到强暴,于是我们问了个很明显的问题:“如果妇女出去搜集木柴会被强暴,为什么不留在营区?为什么不派男人去搜集木柴呢?”

“男人一离开营区,就会被射死,”一名妇女耐心解释。“女性离开,只是被强暴而已。”几乎每一场冲突中,男性死亡人数都尤其多。男性虽然是战争的正常受害者,但女性却成为战争武器——借由摧残和虐待她们以杀鸡儆猴。

在刚果东部,问问村民们,你就能层层揭示出习惯性强暴的真相。在一处难民营里,我们询问能否访问强暴受害者,一位妇女立刻被带过来。为了保护她的隐私,我们把她带到一棵树下。十分钟之后,赶来的妇女排成了长队。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们问。

“我们全都是强暴受害者,”排在第一位的妇女解释,“也想讲讲我们的故事。”

对大小便失禁、成日里只能瘫在家的迪娜而言,生命似乎到了尽头。后来邻居说,有家医院的医生能够治疗她这样的伤害。那家医院叫“医治非洲”(HEAL Africa),位于刚果东部的最大城市戈马市。迪娜家人联络到“医治非洲”的代表,对方安排了一架飞机把迪娜运到了戈马市。“医治非洲”承担了所有费用。

到了戈马市的小型机场之后,他们用救护车把迪娜送到了“医治非洲”。这是她第一次坐车。护士给了她一块塑料尿布,让她与其他几十名妇女一起活动,她们全都因为瘘管而大小便失禁。这带给了迪娜一些勇气,她试着站起来走路。护士给她一根拐杖,帮助她一点点走起来。他们给她食物吃,让她接受物理治疗,把她的名字加入瘘管手术等候名单。轮到迪娜动手术的那一天,医生成功缝合了她的直肠阴道瘘管,接着对她进行了更多的物理治疗,以准备第二次手术来修复膀胱瘘管。同时,迪娜开始考虑手术后的事。她决定暂时留在戈马市。

“要是回到金杜镇,”她解释,“我只会再次被强暴。”第二次手术也相当成功,但是手术完毕后,她决定还是回去。她想念家人,此外,战争也即将蔓延到戈马市。对迪娜来说,待在城市一样束手无策,于是她选择回到动乱频繁的金杜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