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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弱越暗越美丽》东方神秘主义和物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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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科学的发展使得一部分人重视东方神秘主义,这可能开始于玻尔。玻尔将量子力学中的互补原理对应到道家的阴和阳的互生互补,具体的符号就是阴阳鱼。卡普拉甚至写了一本书,题目就是“近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

那么,什么是东方神秘主义?在东方,本来没有这种说法,完全是西方人的发明。神秘主义,按照字面的理解,就是通过某种观照和冥想的方法达到对终极真理的认识。这种认识,不能通过感知和理性的方法获得和表达。满足这个判据的东方神秘主义包括佛教、道教和印度教中的一部分哲学。儒家中的“天人合一”的说法也可归类为神秘主义,但孔夫子敬鬼神而远之,最多说一句天命可畏,看来并无具体的实践。

物理学发展到今天,除了少数人将一部分物理学拿来印照东方神秘主义,如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这类泛泛之论,并没有人真的受了东方哲学的启发发现了物理学中的重要思想或者概念。既然神秘主义如佛教中的禅宗讲究的是非理性的认识,那么通过顿悟这种方法获得的对“彼岸”的认识是不可言传的,从而也就超出了物理学的范围。

所谓彼岸,在禅宗中叫作实相般若,只有通过观照的方法才能获得认知。认识了实相般若,而且还可以无时无刻地体会,在佛教中就算修成正果,成了佛。到达彼岸的方法,在禅宗中除了顿悟,别无他法,这和物理学的研究方法完全不同。我们学习和研究物理学,系统地通过老师的传授或者自学,最后都可以达到研究的目的。在禅宗中,通过文字的东西,只能叫作文字般若,是修学三种般若的第一层次而已。后面还有观照般若和实相般若:观照般若已经脱离了文字般若,将自己带到一个幻境,最后,通过观照般若才能到达实相般若。我们常听说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就是观照般若的境界了。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就是实相般若,此时的山水不同于一般人眼中的山水,是山和水的本来面目——如果用物理学来牵强附会,就是山水本来是分子原子组成的,你此刻看到的山不是原来的山,而是分子原子组成的山。也许,在实相般若中,山的本来面目比物理学中的山更加接近“终极真理”,用佛教的语言,就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实在难以言传得很。

用物理学来理解佛教,倒是一门途径。如果我们从佛家的立场出发,这也不过是辅助手段,物理学不是佛学的目标。王朔说他可以用中学物理来解说《金刚经》,大概也只是这个意思,并非说佛教等同于物理学。王朔有没有过顿悟我们不得而知,但通过他的小说《我的千岁寒》,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佛教的理解。《我的千岁寒》照王朔自己的说法,取材于《六祖坛经》。考《六祖坛经》,我们发现基本上只是《行由品第一》被王朔化到了小说中,其余从第二品到第十品都是六祖慧能的佛法。

王朔描述慧能顿悟的情景是《六祖坛经》中没有的。这一段描写既体现了王朔对《金刚经》的理解,也体现了他对顿悟的理解。他说慧能三更的时候偷偷地去听五祖弘忍为他传授《金刚经》,弘忍说到“佛说:是这样,须菩提,凡是菩萨,都应该这样维护天生纯洁的觉悟心,不要去看现象,不要听人描述,不要吃东西,不要喝东西,不要抓住什么都五体投地,不要痴信有人掌握佛法,觉悟心就是不站在一切人性的立场看世界的那个认识”,此时慧能就觉悟了,流下了一滴眼泪。

觉悟了,就是悟到实相般若了,就是到达彼岸了,所以慧能流下一滴眼泪。照禅宗的标准,慧能就觉悟了,见到了自己本性了。我如果牵强附会地解释,一个人觉悟了,就是达到了一种非常的心理状态,在这个状态中,我不是我,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我不是我很重要,就是自我意识没有了,而不是俗话说的灵魂出壳,因为毕竟这里还有一个灵魂。《金刚经》说的无我相,就是脱离了自我意识。

物理学和生物学的研究到今天还没有弄清楚自我意识的来源,一般认为这肯定是一个集体现象,就是说人作为一个巨大的分子集合体,本身没有什么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只能是分子集合体的一个集体现象,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呈展现象(Emergent Phenomenon)。至于这个呈展现象背后的机理,没有人理解。通过观照脱离自我意识,也许这种心理状态的确存在。如果存在的话,禅宗通过实践“解构”了这种呈展现象。最后,看到了自己的本性,看到了实相般若,这种心理状态,就不是我所能推测的了。我私下聊天的时候开玩笑说,也许在脱离了自我之后,又看到了自我的来源,就是这个呈展现象的机理,也许看到了量子计算也不一定。当然这是笑话而已。

王朔在写了慧能的顿悟之后,又加了一些自己的想象。他描述说,慧能的师父觉悟之后,崩溃了,哭了一年。他师父的一个师姐,哭了三年收拾不起,悟了,也与世长别了。

《我的千岁寒》一些地方出现了似是而非的物理术语,如卷首的“涅槃,黑色粒子云,热均衡,孤独的坚持,直到无量无边黑暗中那一声无人听到的自颓”,第40页中的“我们的性质,注定是要无比紧致的,要携手,才稳得住,才谈得上有性质”“抗拒一瞬瞬无情压入我们手心的整个星球重量。共同经受连环核鞭打……”,所有这些,我们只好看成是小说家言。

我读《我的千岁寒》,主要是看佛学和物理学如何开始渗透文学,至于王朔的文学,超过了我的评论范围。(对文字只有一个疑问,就是王朔一直用惠能,而慧能似乎更加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