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 » 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全文在线阅读

《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6岁之前,学习语言的最佳年龄

关灯直达底部

现在,让我们完成对语言生命周期的探讨。所有人都知道,成年人在学习第二语言时比童年时期习得母语要困难得多。大多数成年人都无法掌握一门外语,尤其是语音部分,因此才会有无所不在的外国口音。他们所犯的错误常常“固化”为某种永久误差,这不是教导或者纠正可以解决的问题。当然,这里面还存在着个体差异,涉及学习者的努力程度、学习态度、接触机会、教学质量以及智力水平。但是,即便集所有条件于一身,成年人也无法完全掌握一门外语。女影星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在美国已是家喻户晓,因为她善于模仿各地的口音,但有人告诉我,她在电影《谁可相依》(Plenty)中的英国口音其实非常糟糕,在《黑暗中的呼号》(A Cry in the Dark)中的澳大利亚口音也不过尔尔。

对于儿童在语言学习上的优势,学者提出了许多解释:儿童经历了母亲式语型的阶段,他们不会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感到害羞;他们更喜欢和他人交流,愿意遵从他人的指导;他们不排外,不会固执己见,而且没有第一语言的干扰。但是,根据我们对语言习得机制的了解,这些解释都不正确。例如,即便不经历母亲式语型的阶段,儿童也能掌握语言,他们很少犯错,也没有大人对他们的错误做出纠正。总之,最近的研究结果对这些社会性和动机性解释提出了质疑。在其他因素保持不变的前提下,一个关键的因素凸显了出来:年龄。

我们可以在青春期之后才移民他国的人中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即便是一些所谓的成功案例也不例外。某些智力超群、一心好学的人的确可以掌握外语的大部分语法,但却无法驾驭它的语音。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移民美国的,他的英语保留了十分明显的德国口音;而他的弟弟虽然只小他几岁,却没有德国口音。出生于乌克兰的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母语是波兰语,虽然他被公认为本世纪最优秀的英文作家之一,但他的口音却重得连朋友都无法听懂。即便一个成人成功地掌握了第二外语的语法,他也必须时刻小心才不会犯错,而儿童的语言习得却毫不费力。另一位杰出的英文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从不愿意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表演讲或接受采访,他坚持把自己要说的每个字都事先写下来,并找来词典和语法书进行核对。他曾经谦虚地解释说:“我思考起来像个天才,写作起来像个巨匠,但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孩。”要知道,他小时候还曾经有过一位英国奶妈。

更为系统的证据来自心理学家艾丽莎·纽波特和她的同事的研究。他们对伊利诺伊大学的出生于中、韩两国的学生和教师进行了考察,这些人至少都在美国待了10年。研究者给这些移民一份包含276个简单句子的列表,其中有一半的句子存在语法错误,例如“The farmer bought two pig”和“The little boy is speak to a policeman”。这些错误是相对于口语而言的,而非正式的书面文体,研究者要求他们进行改正。结果显示, 3~7岁移民美国的被试在得分上与在美国出生的人不相上下,8~15岁移民美国的被试则随着抵达时间越晚而得分越低, 17~39岁移民美国的被试表现最差。这表明,语言的差异与成年之后抵达美国的年龄已经没有关系。

那么成人的母语习得情况如何呢?当然,直到青春期还没有学过一门语言的案例非常稀少,但这仅有的几个案例都指向一个相同的结论。我们在第1章看到,在手语的使用上,直到成年后才接触手语的聋哑人永远比不上从小就学习手语的人。在那些被人们发现的狼孩,以及被精神不正常的父母囚禁家中、直到青春期才重见天日的受害者中,有些人可以学会一些单词,有些人则可以发展出一些不成熟的、类似皮钦语的句子,例如1970年在洛杉矶郊区被解救出来的13岁半大的女孩吉妮(Genie):

Mike paint.

迈克画。

Applesauce buy store.

苹果酱买商店。

Neal come happy; Neal not come sad.

尼尔来高兴,尼尔不来难过。

Genie have Momma have baby grow up.

吉妮有妈妈有宝宝长大。

I like elephant eat peanut.

我喜欢大象吃花生。

但是,他们永远无法掌握完整的语法。相比之下,另一位女孩伊莎贝尔(Isabelle)就成功得多。她在6岁半的时候与智障的哑母逃离了外祖父的囚禁,仅仅一年半之后,她就已经掌握了1 500~2 000个单词,而且能够说出下面这些语法复杂的句子:

Why does the paste come out if one upsets the jar?

为什么弄翻罐子的话这些酱就会跑出来?

What did Miss Mason say when you told her I cleaned my classroom?

当你告诉梅森小姐我打扫了教室后她说了什么?

Do you go to Miss Mason’s school at the university?

你会去大学听梅森小姐的课吗?

显然,她和正常人一样顺利地掌握了英语,而在较小的年龄开始学习则是她成功的关键。

有人不免怀疑,像吉妮这样的人之所以无法成功,是因为可怕的囚禁生涯给他们造成了严重的感觉剥夺和精神创伤,这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他们的学习能力。但最近出现的一个引人关注的案例否定了这种怀疑,它揭示了一个精神正常的成年人在母语习得上的困难。切尔西(Chelsea)出生于北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偏远小镇,她天生耳聋,但所有的医生和治疗师都把她误诊为智力障碍或者情绪障碍,而没有发现她的耳聋(这是过去许多聋哑儿童的普遍遭遇)。长大后,切尔西变成了一个性格腼腆、依赖性强的人,而且也不会说话。但她的精神十分正常,因为她的家人从来不相信她是智障,并且给予她很多的关爱。在31岁时,切尔西终于遇到了一位高明的神经科医生。他给切尔西配了一副助听器,使她的听力达到了正常水平。同时,一个康复小组对切尔西进行了密集治疗,使她的智力水平上升到10岁儿童的程度。切尔西学会了2 000个单词,并在一个兽医诊所找到了工作。她能读能写,可以和别人交流,从而变成了一个合群的、能够独立生活的人。但还是有一个问题,只要她一开口,你就可以感觉到,看下面的句子。

The small a the hat.

这个小一个帽子。

Richard eat peppers hot.

理查德吃辣椒辣。

Orange Tim car in.

橙色的蒂姆的车进来了。

Banana the eat.

香蕉吃。

I Wanda be drive come.

我旺达开车来。

The boat sits water on.

船坐在水上。

Breakfast eating girl.

早餐吃的女孩。

Combing hair the boy.

梳头发男孩。

The woman is bus the going.

这个女人公共汽车走。

The girl is cone the ice cream shopping buying the man.

女孩冰激凌蛋卷购物买男人。

尽管切尔西接受了大量训练,并且在其他方面都取得了显著进步,但她的语法仍然错得离谱。

总之,在6岁以前,儿童能成功地掌握一门语言;从6岁开始,儿童学习语言的能力就开始逐渐衰退,这种衰退一直持续到青春期结束;此后就很难再成功地学会一门语言。大脑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会发生一系列变化,例如在学龄初期,大脑的代谢率会逐渐下降,神经元的数量也开始减少;进入青春期后,神经突触的数量和大脑的代谢率都会降到最低点。这些变化可能都是影响语言学习的因素。我们知道,在童年时期,负责语言学习的大脑回路更具可塑性。即便左脑受伤或者被手术切除,儿童也能学会一门语言或者恢复原有的语言,虽然未必能达到正常水平。但是,如果一个成人遭受同样的损害,等待他的通常只能是永久性失语。

在动物王国里,这种针对学习特定内容的“关键期”其实非常普遍。例如,小鸭子学会跟随大的、移动的物体,小猫的视觉神经元对直线、横线和斜线的适应,以及白顶雀重复父辈的鸣声,它们都要经历一个类似的关键期。但是,这种学习能力为什么会逐渐衰退呢?为什么我们要扔掉这样一个有用的技能呢?

关键期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矛盾的现象,但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对生物体的进化历史有着错误的理解。我们常常把基因想象成工厂里的设计图,把生物体想象成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根据我们的想象,一旦生物体成型,它的各个部件就被固定下来,并终生携带。无论是小孩、青少年、成人还是老人,他们都有双手、双脚和一颗心脏,这些都是婴儿与生俱来的装备。而当某个部件平白无故地消失时,我们不免会感到疑惑。

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思考生命的周期。我们不要把基因控制想象成一个制造产品的工厂,而是把它想象成一家精打细算的演出公司,这家公司会将各种道具、布景以及其他物品定期回收、拆卸,然后重新组装,以供下一次演出使用。无论何时,这家公司都必须根据当前的需要,制造出不同的道具。我们可以在生物学上找到一个最明显的例证,这就是“蜕变”。基因首先将昆虫打造成一个进食机器,让它逐渐长大,然后再把它包裹在一个叫作蛹的容器中,将它融化为一滩营养液,最后再重新回收,使之成为一个繁殖机器。人类其实也是一样,从吸吮反射的消失,到恒牙的生长,再到第二性特征的出现,都是迈向成熟的一个个必然环节。现在让我们来一点儿逆向思维:我们不应把蜕变或成熟当作例外,而应该把它看成是一种规则。我们的基因是由自然选择所塑造的,它自始至终都控制着我们的身体。它的所有设计一定要等到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不会早也不会晚。我们之所以到了60岁还拥有双手,不是因为它们一出生时就已经固定在那儿,而是因为这双手对60岁的老人和刚出生的婴儿同样有用。

这种逆向思维虽然有点儿突兀,但却很有帮助,它将关键期的问题完全翻转了过来。我们的问题不再是“为什么学习能力会消失”,而是“什么时候需要这种学习能力”。我们前面已提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越早越好。这样,人们在有生之年就可以尽可能多地享受语言带来的好处。现在请注意一点,学习一门语言与使用一门语言正好相反,它是一种一辈子只需使用一次的技能。一旦儿童从大人口中提取到足够多的语言信息,进一步的学习能力(除了词语以外)就变得多余了。这就好比你用借来的软盘驱动器给自己的电脑装载软件,或者用别人的转录机将自己收藏的唱片转录成磁带,一旦事情做完,你就可以将它们还给别人。同理,一旦儿童掌握了语言,语言习得系统就变得多余了。如果维持这套系统需要耗费不小的成本,那就应该将它完全卸载。事实上,维持这套系统的成本确实很高。从新陈代谢的角度来说,大脑就像是一头猪,它要消耗身体1/5的氧气,以及同等比例的卡路里和磷脂质。养尊处优但又毫无用处的神经组织是最应该被扔进回收站里的。全球唯一的计算机进化语言学家詹姆斯·赫福德(James Hurford)曾经将这一假设输入模拟人类进化的计算机程序,结果发现幼儿的语言习得关键期的消失是一个必然结果。

即便语言习得关键期会给成人学习第二门语言带来一定的好处,但它的消失可能已经进化成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而它的背后是一个更大的事实: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物体会变得越来越虚弱,生物学家将其称之为“衰老”。常识告诉我们,人体就像机器一样,总有一天会磨损报废,但这其实又是产品的比喻所导致的误解。生物体是一个可以自动补偿、自身修复的系统。从生理上看,我们的身体没有理由不长生不老,就像实验室里用来进行研究的癌细胞一样。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真的可以永远活着。我们每一天都有可能遭遇各种不幸:坠落悬崖、身染恶疾、意外触电或者被人谋杀。迟早有一天,一道闪电、一颗子弹或者别的什么会夺走你的生命。关键的问题是,在这场“死亡抽奖”的游戏中,我们的“中奖”概率每天都一样,还是我们玩得越久,概率就越高?衰老现象告诉我们:这个概率是会变的。老年人可能会因为一次摔跤或者流感而送命,但他的孙子却可以轻松地存活下来。现代进化生物学探究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为什么会这样。既然自然选择在生物体的每个生命阶段都会发挥作用,为什么还会出现衰老现象呢?为什么我们的身体不能每一天都保持同样的活力呢?那样我们就能无止境地重塑自己了。

乔治·威廉姆斯和P.B.梅达沃(P. B. Medawar)给出了巧妙的回答。在设计生物体的过程中,大自然一定面临着无数次取舍,它必须权衡每种特征在不同的生命阶段所存在的不同利弊。某些材料既坚固又轻便,但却磨损得很快;另一些材料虽然比较重,但却经久耐用。某些生化过程可以提供极为有用的物质,但却会在体内留下越来越多的污染。当生物体进入消耗和磨损日益加剧的晚年时,一套代谢能力旺盛的细胞修复机制也许最能派上用场。在面对这些两难问题时,大自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通常而言,它会偏向于对年轻生物体更为有利的选项,而不会选择将利弊平均分配给生命的各个阶段。这种选择的偏向源自死亡本身的不对称性。如果一个人在40岁时死于雷击,那么大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担心他50岁或60岁的生活,但却要考虑他20岁或30岁的人生。因此,任何一种为40岁之后而设计(以40岁之前的利益为代价)的身体特征都将是一种浪费。这个道理适用于任何年龄阶段的意外死亡。一个残酷的数学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年轻人总是比老年人有更大的存活概率。因此,那些有利于年轻生物体而有损于老年生物体的基因就会获得青睐,并会在进化过程中逐渐积累。无论拥有怎样的身体系统,最终的结果都是整体的衰老。

因此,语言习得或许也和其他身体机能一样。异国旅游者和留学生在外语上的笨拙表现,很可能就是我们婴儿时期的语言天赋所付出的代价,这就像晚年的衰老正是早年的活力所付出的代价一样。


[1] 三个词合在一起就是“statutory rape”,即法定强奸罪,特指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译者注

[2] 罗塞塔石碑:1799年在埃及尼罗河口罗塞塔发现的一块石板,由上至下共刻有同一段诏书的三种语言版本,分别是埃及象形文、埃及草书与古希腊文。其中埃及象形文和埃及草书是已经失传的语言,而古希腊文则是现代人可以阅读的语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