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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讲:古诗十九首·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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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大概是在社会上,或者是在官场上,受到了什么委屈,感到非常失落,这一天他驾着马车出门,突然心情烦躁,不想去了,就喊马车掉转头朝郊外跑。到了郊外,他触景生情,发了一通感慨。

第一句“回车驾言迈”,我们就知道他是坐在马车上的,说明他是一个非富即贵的人,因为那个时候,马车不是普通人能坐的,要么是官员,要么是贵族,或者是大商人。“回车”是改变车的方向;这个“言”,不是说话,而是一个文言虚词,在这里相当于“之乎也者矣焉哉”中的那个“焉”;“迈”是跨步向前,这里是加速前进的意思。大概他本来是要到某个地方去办什么事的,想来想去心头烦,干脆就不去了,就吩咐那个马车夫说:“算了,回头走!”就让马车换个方向跑起来。

第二句“悠悠涉长道”,是另外找一条路去跑。“悠悠”是形容道路的漫长。本来,走山路谓之“跋”,走水路谓之“涉”,后来就通用了,只要是走路,都可以叫“涉”。他叫马车漫无目的地跑,上了一条路,走着走着才发现这条路很长,后面我们就能看到,原来他这一掉头,就跑到郊外去了。

他本来是想去遣愁的,没想到“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是说马车跑着跑着,来到了一片旷野,他放眼一看,四顾茫茫,只有各种各样的荒草在大风中摇曳,瑟瑟打抖。“茫茫”是视野里空旷无物,感到特别荒凉,这是华北大平原特有的景象,我们在四川盆地是很难有这种视觉感受的。“东风”本来是说春天的风,但春末时候也是有飓风的,古书上说“冬至一百零五日后,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欧阳修也有“雨横风狂三月暮”这样的句子,都是指清明节前后刮起来的那种大风。

这种境况之下,诗人就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猛然间就产生一种省悟:“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个诗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他蓦然想起自己这些年,好像看不到一件熟悉的东西,那些老朋友,要么死了,要么病在家中,出不来了;那些旧有的风俗习惯,也改变了,没有了;“故”者,旧也。人到了老年,就有这种怀旧的感觉。他于是猛然醒悟:这就是我自己老了啊!“焉得”是“怎么能够”的意思,“速老”就是越来越快地变老了。这些话都说得很深刻。我就联想到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我走到街上,比如在华兴街啊、春熙路啊,经常能碰到熟人打招呼,看到的街道、建筑也很熟悉;这些年的感觉就不一样了,看不到了,面前的人啊、景物啊,都是陌生的,心里就要想:哦,这些都说明自己老了嘛!

[明]董其昌 《仿古山水图》

这样一想,他的感慨就更深了:“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什么叫“盛”?成功;什么叫“衰”?失败。在这个世界上,任随哪个人,都有他成功、得意的时候,也许在某个圈子里头,他曾经是中心人物,大家都经常提起他,不但领导表扬他,报上都经常有他的名字,那就叫“盛”;突然有一天,他出事了,比如说当官的被“双规”了,当老板的破产了,或者是当了右派了,就没有人理他了,这就叫“衰”。这些成功啊、失败啊,各有各的时候,都是要来的,一个人要想得开。只有一点要抓紧,哪一点?“立身苦不早”。什么叫“立身”?就是在社会上占一席之地,也就是俗话说的“弄对了”。诗人想起了:我也有得意的事情,也有出头露面的时候,可惜那些都来得太晚了。这个感慨好像古今都是一样的。上海那个小说家张爱玲就说“人出名要趁早”;我们成都有个叫李伯清的笑星,有一回在电视上接受采访,也是说:“我过去都是在江湖上打烂仗,现在也算是出名了,可惜就是太晚了!”他们这些话,和这句诗都是一个意思。出名晚了,意思就不大了,得意不了几天,头发就白了,背也勾起了,棍棍也拄起了,有的还口水都滴起了,那个还有啥子意思呢?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我们是肉体的人身,既不像黄金,又不像美玉,哪能长久存留于天地之间呢?“考”者,老也;活得高寿,就叫“长寿考”。起初他是很诗意、很情绪化的,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开了,从愁绪感伤中一下回过神来,想换一个哲学头脑了。本来在古代,“金”多数情况下都是指金属,铜叫“黄金”,铁叫“恶金”,我们现在说的黄金,过去叫“赤金”,又叫“美金”。但这里的“金”显然是赤金,因为它是能够和“石”相配的。这个石是长期质地不变的石头,当然就是玉石,“石之美者谓之玉”嘛。

想到这里,诗人意识到人生短暂:“奄忽随物化”呀!“奄”就是掩,就是被遮蔽了;“忽”是短暂,一瞬间;“化”就是没有了,消失了——盐在水里溶解,冰雪在阳光下融化,我们都说它们“化”了,就是这个意思。人生也会在世上消失,也会“随物化”,和那些有生命的万事万物一样,时间一过,就什么都没有了,全都消失了。而且,这些都是很短暂的,一瞬间就要落幕:一瞬间“下课”了,一瞬间就老了,一瞬间,人就到殡仪馆去了。那么,人这一辈子,究竟活个什么呢?这位诗人的想法是要活一个美好的名声,就是“荣名以为宝”。“荣名”是好的名声,“宝”是珍贵。我们要珍贵什么东西呢?是珍贵眼前那个官帽子、存款折子、那几张银行卡吗,还是珍惜自己留下来的名声呢?人这一生固然很短,但你的名声是要留下来的,叫“人去留名,雁去留声”。这个官员在这一点上还有所追求,还想留下好名声,这当然还是比较高尚的,比只追求物质的东西要好得多。大家知道北京那个“荣宝斋”吗?它的店名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管是书也好,画也好,都是要落名的,大家要珍惜自己的名声,要“荣名以为宝”。

这是一首很完整的诗。起初,诗人的心情很不好,非常烦躁,出去一看四野茫茫,回头一想岁月不再,他的黄金时代早已经过去了,那些旧事物都看不见了,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了……最后他还是醒悟了:哦,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短,不可能永恒,不要去追求那些虚妄的东西,要珍惜自己的名声,至少不要走了以后拿给人家骂,说那个狗日的东西坏得很,把我们整安逸了!

这是东汉那个时代,一种有社会地位的人,对人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