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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淡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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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

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

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

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

——黄庭坚《追和东坡壶中九华》

这是一首动人肺腑的上乘之作。此诗有一个背景:江西湖口有一个叫李正臣的人,喜欢收藏异石,曾经请苏轼为他的异石写诗,苏轼赞这些石头是“壶中九华”。黄庭坚晚年时来到了湖口,与李正臣相见,然而李正臣所收藏的石头已经被人偷走,此时苏轼也已去世。黄庭坚触事感怀,于是追步苏轼原诗的韵,写下了这首诗。

“浮岚”是指山林中飘动着的雾气。此诗首联说李正臣的异石被人偷走,没有了石头的清寒镇住,于是瘴风暖气便飘荡于山林之中。这两句看似在写石头,却是在暗指苏轼的离世。第一句典出《庄子》:“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这也是苏轼作诗时用过的典故,黄庭坚用典可谓贴切。

第二联点化曹植的诗句“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似乎在宽慰李正臣:石头既然已经被偷走,就不要再挂怀了,说不定零落乱云中也是它的一个好归宿。这两句依然是在说苏轼。苏轼晚年受到朝廷起用,不过在北归途中去世了,很多人为此惋惜,然而黄庭坚看得更远一些,认为那时的政局异常混乱,即使苏轼重新回归朝廷,也未必能够施展才干,可能还不如远谪外地,那样还能保全一身。

第三联是这首诗最沉痛之处。这两句的字面是说,在这个世界上,那个像赵国的蔺相如一样能够拿回异石的人在哪里呢,世事变迁无可挽回,昔日的美好远去,想要在梦中追寻都不能了。这两句表面是说石头,实际上也是在说苏轼。唐朝宰相苏味道是河北栾城人,栾城古属赵国。苏味道曾被贬到四川眉山做官,他的一个儿子留在了眉山,苏轼就是其后代。因此,眉山是苏轼的出生地,而栾城是他的祖籍,他弟弟苏辙的集子名为“栾城集”,缘由也在于此。黄庭坚这两句其实是在感慨,苏轼不可复生,昔日所有的美好,都成了在梦中难以追寻的幻境。他用“赵璧”指代苏轼,贴切得严丝合缝。

“霜钟”是指湖口的石钟山,苏轼所写的《石钟山记》名播天下。诗的最后两句是说,幸好苏轼所喜欢的石钟山,是别人偷不走的,我们还可以带着槌子来敲击这座山,听一听它清脆的响声。全诗以这样的“旷语”收结,非但没有起到半点宽慰人的作用,却将惆怅的声响无限延长了。

黄庭坚与苏轼感情之挚,世所共知。苏轼去世后,黄庭坚写下不少怀念他的诗,这首《追和东坡壶中九华》就是其中佳作,没有炫人之言语,却在平淡处绽放绚烂之色,这是一种高境。不动声色的悲哀,才是最深重的悲哀。如此高超的诗艺,不是随便一位诗家能拥有的,这需要天分,仅凭学力是不能到达的。或许是与苏轼同时代的缘故,黄庭坚在诗方面的天才,长期以来被严重低估了。

得到黄庭坚深情对待的,不仅仅是苏轼。下面这首《有怀半山老人再次韵二首》(其一),是黄庭坚缅怀王安石的作品:

短世风惊雨过,成功梦迷酒酣。

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

第三句用扬雄写《太玄经》比拟《周易》一事,赞扬王安石的经学。最后一句化用《论语》的“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赞扬王安石的诗学。写这首诗的时候,北宋的政坛由旧党主持,此时王安石的新法几乎全部遭到废除。黄庭坚认为,尽管王安石的政治理念不能实现,但其学问与文章,一定能够传世。

从这些细微之处可以看出,黄庭坚心中有着自己坚持的道义,那些符合心中道义的人,都会得到他的推崇。在政治理念上,黄庭坚和王安石是对立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佩服王安石的人格,他会在王安石遭人唾弃的时候,站出来为王安石说公道话。这是何等博大的襟怀!

就诗风而言,黄庭坚的诗是宋格的典型,但“宋格”二字,不足以限制他。他与所有的成名诗人一样,都只不过是使用了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把内心的真情抒发出来而已。在这一点上,不存在唐宋差异,也没有古今差别。常见学者批评江西诗派作品生硬、不自然,这显然是流俗之见,乃不细读江西诗派作品所致。试问即就这首诗而言,何尝有半点生硬之感?其实在黄庭坚的诗集中,其句子的内在意脉,大部分都是很通顺的。

唐诗和宋诗是古人留给今人的两大瑰宝。谈及宋诗,不可避免要谈到苏、黄,然而今人谈苏、黄,往往将苏诗高置在上,对黄诗的着墨则相形见少。黄诗的好处,实在不让苏诗。苏轼才气大,其诗胜在流动飞扬,但“辞达而已”的后果,往往是一泻无遗,予人回味的空间不免变窄。黄庭坚的诗也追求达意,但在达意这条路上,不迈出到达尽头的那一步,保留了较多克制,是以他的诗顿得住,余味悠长。苏、黄在世时就已齐名,奈何后人或震于东坡才气,或耳食俗论,往往看不到黄庭坚诗的高处。悲夫!